中国刻字艺术历史悠久,艺术美的内涵丰富,它综合了书法的艺术美,契刻塑造的立体点画形象美,材质的自然肌理效应美,书刻技巧的表现美和工艺加工的装饰美。刻字作为艺术是书刻艺术家塑造立体书法的心灵情感的具体反映,是美的艺术价值的表现。刻字从实用功利形式成为艺术形式的同时,实现了美的构成,具有美的魅力和动人心灵的美感。歌德认为:“美其查实是一种本质的现象”。艺术主于美,从审美的观点认识刻字,是对艺术本质的核心层次的把握。鉴于此,本文试从艺术美的基本构成——即立体形象、线条力度、自然率真、肌理效应四个方面探索刻字艺术之美。
一、立体形象之美
艺术是以形象来表达审美情感的。刻字艺术的形象特征之一,是立体的书法线条,这种立体形象更具体、直观地体现了书法的“质厚”感。康有为在《广艺舟双揖》中指出:“古人论书,皆尚劲险,二者比较,健者居先,古尚质厚……。”又说:“六朝笔法,所以过绝后世者,结体之密,用笔之厚,最其显著。”康氏提出了书法的审美标准之厚——“质厚”问题,并指出“拙厚中皆有异态”。他还道出:“书法之妙,全在运笔”,而运笔之功,则是追求书法线条的厚重之美。对书法而言,这种质厚仅是微观的厚度,欣赏者只能从线条的遒劲、圆润中获得意象的体会。刻字艺术表现书法线条的质厚感,则有具体的立体形象,它给欣赏者直接的空间实感,可以从雕刻的材料上,观察到那完全可以触摸的书法线条的外部形态及其占有的空间厚度,其“质厚”应该说是直观的、强烈的、具体的。
刻字艺术的立体形象,使书法线条的质厚感更为强烈,节奏和韵律更为生动。不同的雕刻手法,塑造出不同的立体形象,线条的粗与细、曲与直、虚与实、凹与凸、深与浅,产生强与弱、柔与刚、轻与重、动与静、厚与薄的视觉效果,使书法线条质厚有强烈变化,节奏和韵律更为生动。
阳刻法使浮雕的质感和浮雕的线条形象显得浑厚,线条的突起和富于弹性,造成物质材料向外围空间的侵蚀,似乎有一股张力,从材料内部向外波动,力似乎在线中流动。阴刻法的线条形象则不同,它是将线条本身契刻进一定的深度,凹陷造形,空间侵蚀了物质材料的部分实体,在光线的作用下,凹陷部份吸光,有明暗虚实的效果。阴刻的书法线条,似乎是物质材料,受空间压力作用,表现浑厚沉静。而阴、阳兼刻法,线条呈半浮雕的立体形象,这种刻法多见于名胜、寺院的匾额,线条凹凸结合,压力与张力相争,虚实相生,阴阳互补,其质厚感也相当强烈。刻小篆,一般用圆底阴刻法,以表现篆书“行笔稳健自然,笔笔中锋,起处锋藏,止处锋回”的用笔特点,刻出的线条圆劲浑穆,自然古朴,刻摩崖大字,因所处名山大川的自然环境,一般以平底陷地深刻,特别强调突出点画的立体空间感,气势磅礴的大字,与雄伟博大的自然形胜相辉映,似乎跃然于天地之间。欣赏此类刻字艺术,令人顿生襟怀旷达、神采超迈之感。
书法线条的质厚感,经过雕刻手段的加工、创造,把平面空间的知觉印象,变成了立体空间的视觉实象或称触觉实象。使隐然在心的“质厚”变成跃然于目的质厚实像,点画的立体形象,强化了书法的质厚感。刻字突出了视觉的感视,把意境限制在容易为感官捕捉到形式上,它所引发的神、情、意、趣具有无穷的艺术意味。
这里我们看到了书法艺术和刻字艺术在表现点画“质厚”的关系的不同处,书法线条是:平面——墨象——“质厚”,即为意象性;刻字线条是:立体——材料形象——质厚,为实象性。其关系是意象引发出实象,实象又反过来强化意象,如果把书法比作素描,则刻字是高浮雕。正是这种“呼之欲出”的强烈而浑厚的效果,给人以抽象和具象两种因素相结合的美感。应予说明的是,书法与刻字各有表现的可能性艺术特征,但不能认为两者有高下之别。
认识和运用刻字艺术立体形象的美学特征,指导我们在创作实践中,把握点画的立体造型是十分重要的。南宋书法家陈槱早有论述,他在《负暄野录·总论古今石刻》中提到:“至于石刻,率多用粗顽石。又字画入石处甚深,至于及寸,其镌凿直下,往往至底乃反大于面,所谓蠹石钻镂之形,非若后世刻削丰上锐下,似茶药碾槽状。”陈氏作为古代书法家在论石刻中指出选石、用刀、凿刻等问题,为我们提供了研究刻宇的思路,特别是“字画入石处甚深”的论述是很可贵的,正与现在讨论的关于刻字点画要有一定的立体厚度的道理一样。但是,古人刻字“底乃大于面”,“蠹虫钻镂之形”是不足为信的。为证实陈氏的误说,我曾经留心山东、陕西、四川等地的秦汉以来碑刻,还没有发现有底大于面的石刻。从美学角度来研究,底大于字口的线条,形圆而无健,审美视觉效果差;从材料力学来看,字口小于底,运刀时字壁易受损坏,更经不起长期的风化和机械损伤。山东济宁李太白纪念馆馆长丁冲先生深有感受,他介绍馆内新刻的一块石碑,由于刻得太深,点画立体形象变了,像是刻了些小洞在碑面上。另外,我也曾见过一些竹、木刻字,又刻得太浅,字又涂上颜色,看去不是刻字,好像是写在竹、木上的字。刻字线条的深浅问题,与立体形象的审美意识有关,不可能用几何尺寸作机械的规定,只能依据字体大小、点画的粗细、运笔的轻重变化审时度势地刻出线条的立体厚度。
二、线条力度之美
线条力度是刻字艺术美感的重要特征之一,其力度的构成,有四个基本因素:书法点画内含的笔力,善于运用工具,表现的刻力;人契刻时,用力于刀头的动力;物质材料形成的立体线条,与空间的相互作用力。
书法作为刻字的原形基础,线条本身应具备力度感,这是书法的要求之一。历代书法家对此多有论述,相传卫夫人在《笔阵图》中指出:“下笔点画波撇屈曲,皆须尽一身之力而送之。”又说:“善笔力者多骨,不善力者多肉。……多力丰筋者圣,无力无筋者病……。”东汉书法家蔡昌邕《九势》篇说:“藏头护尾,力在字中,下笔用力,肌肤之丽。”善于用笔,“万毫齐力”,线条就会有力度,充满韵律之美。’
雕刻家要把书法的笔力,转换成刻字线条的力度,需要借助人的动力,用刀的刻力,材料的效应力,操刀刻字,用力于刀口,作用在材料上,看来力的传递是比毛笔直接。但正如执笔的道理一样,并非只要是力大的人所刻的线条力度就大,否则,正如苏东坡所指出的“不然,则是天下有力者,莫不能书也”。应该说执刀施力,这是用刀之妙。艺术家的用刀,应是刀在意后,操刀之先,当审其字势,用心于笔法,既要体现笔意,又要表现刀意,即刀意是笔意的能动的二度创作,这是与匠人刻字的重要区别。运刀如用笔,这是对刻学的基本要求,用明快、凝练的刀法镌刻或阴或阳的线条,具有爽利、痛快、坚韧峻峭,似斩钉截铁之感。刻字的艺术魅力在于线条富有弹性坚韧的力。英国诗人、画家布莱克对艺术线条的论述指出:“艺术和生命的基本法则是:弹性的线条愈是独特,鲜明,坚韧,艺术品就愈是完美。”在刻字中,我们可以观察到表现力的重心点,它随点画的延长.成为立体线条的重心线。这条线在阴刻的凹面最低处,阳刻的凸出部分的最高端。重心线是随用笔的提按、顿挫、起倒、倾斜变化而运动,准确的把握重心线,劲健的线条必然会显示出浑厚的力量。
刻字在成形材料上的文体造型——线条的立体形象,有粗细、厚薄、方圆、曲直、疏密的变化,线条的力感也随着变化,在线条内显示出力的流动,在表面可以感觉到物质材料的表面张力与空间压力的抗争。透过这种视感觉,不难联想到雕刻时,人捉刀的促动力,线条在刀下游动,力在线中运动这种力的运动旋律,拨动人们的审美情感那是必然的了。
三、自然率真之美
刻宇艺术美的境界,在于妙造自然,以自然为师。唐代书法家李阳冰说:“书以自然为师,而备万物之情状。”唐著名书画理论家张彦远在《历代名画论》中指出:“自然者为上品之上”。明代法家董其昌在《画旨》中也说:“出于自然而后神。”刻字艺术自然率真之美是艺术家在创作时应有的自然纯朴的心态;和娴熟的用刀技巧,自然所致的艺术形态。就具体而盲,在创作中,体现在笔意和刀意上,在作品里表现在色、形、质上。尽管艺术家的审美情感各异,但整个创作活动应具有“自然去雕饰”的本真之美。一些寺庙的匾额,镌刻后加以粉饰,并用重色涂抹,使其浑圆光滑,棱角尽失,笔意刀意全无,画蛇添足的作法;使作品变得低俗了。明代书法家王肯堂在《鬰岡斋笔麈》中说:“刻石手唐人为最。今世所传宋拓本。神采飞动,恍如真迹,如《云麾将笔》、《九成宫》、《圣教序》之类,皆唐人刻也。其转折波磔处.俱棱角分明,故锋颖虽露,而古人运笔意象,隐然在目。后世摹勒者,亦忘意藏峰,故成无骨之身,无干之树……。”王氏提出刻字以表现“运笔意象,隐然在目“为上的标准。但是如果书法家能自书自刻,作品便能充分表现出书法的运笔意象。达到自然率真之境界。据《石刻考工录》记:“相传曹魏时大书法家钟繇,每有得意的作品,就亲自刊刻。”这种传闻虽无可信性,却反映了人们对刻和写的关系有了深刻的认识,要求写刻高度统一,如出一手。善书法者刻字,也有个掌握用刀技巧的问题。技巧是实现艺术美的必然条件,也是影响艺术自然美的重要因素。无刻字技巧的书家,不能圆满地实现自己艺术审美的发现和审美的构思。苏东坡说:“有道而无艺,则物虽形于心,不形于手。”刻字技巧是艺术家在创作实践中,熟练而自如地完成艺术构思所既定目标的能力或本领,是创作者自由自觉的本质力量的一种体现。具有高超的技巧就是高度的创作自由,作品才能巧夺天工,妙化自然。技巧来自创作实践,“热能生巧”、有条件的书法家,努力去获得刻字的实践经验。技巧是不难掌握的。如清代邓渭刻字,融书法与刻技为一体,在一二十厘米的竹筒上雕刻几百个楷书宇,点画皆妙,为时人所重。当今许多书法家打破了历史的偏见,自书自刻的作者多于古代。自书自刻的创作实践,克服了书与刻脱节,使字法、刀法、色泽的利用,材料的工艺处理能有机地结合起来,书法家的艺术构思,能充分在作品中体现。
艺术家追求自然率真是一种美,大自然的残缺,也存在自然率真之美。历代碑碣刻石,经过长期的风化雨蚀,字口出现了自然残蚀,碑面斑驳,“石花”残蚀部分书法线条。这种残破如果不伤其主要部分,不破坏字体的主要形质,仅是一定程度内的残缺,则使碑碍有一种特殊的欣赏效果,它使书法的神采、情态、韵律、虚实、疏密、轻重、粗细、厚薄、方圆发生了富于情趣的变化。残缺使得明确清晰、光洁直露的书法线条变得有些含混,似断若连,若隐若现。那种美丽、细巧、工致、圆转流动的点画,显得含蓄、苍古、朴拙自然,“残”进一步丰富了作品的感染力。它引起欣赏者的美感,有以下两个因素:
一是具有自然率真之美。刻字对书法的“再创造”,由原作意象变成立体的实出。在镌刻中,点画常常有峻利圭角、斧凿之痕,但经较长时间的自然驳蚀,雕琢的刻石平面,逐渐变成了类似自然之石的肌理,人工雕饰之形遗去,自然清真,犷率深远的意境即出。如果有人将碑拓的残缺部分,用墨勾填,书法的神采即失,这是不可取的做法。由此也证实了残缺的存在意义。古代一些碑碣刻石别具天然之妙,其中包含了残缺的因素。大自然的加工,增添了斑斓的石花,强化了书法线条的变化,使人感到点画中有“屋漏痕”,“显得含蓄、蕴藉,避免露筋突骨的流弊,而臻于刚柔相济的境界”。恰到好处的自然残蚀,显示了物质本来的素朴之美,给人以任情、率真的审美情感。
其二具有含蓄之意境。一定程度的残蚀,使精雕细刻的点画增加模糊感,眉目朦胧,线条也就活了起来。这种自然零缺的模糊性,不会影响欣赏情趣,适当残缺造成了含混的悬念,线条富于变化,进一步调动欣赏者的智慧和丰富的想象力,并甘心情愿地接受残剥部分深沉地品味残缺的可贵之处。欣赏者在若隐若现、扑朔迷离中玩味、联想,有意无意地补充和再创造新的线条形象。老子所说:“道之为物,惟恍惟惚。”妙在含蓄无垠,引人于冥漠恍馆之境。
刻字中有残缺,残蚀中存在美的意趣。如西汉《五凤刻石》、《天凤刻石》是在毛地石面上刻字,表现出粗旷古拙的意趣。历代刻石中,人们在自觉和不自觉地运用了残蚀美,如在刻字材料上,采用粗糙与精细、毛地与光地的加工工艺;在用刀时,施用沙底阴刻,或沙地阳刻法,使作品产生了粗与细、强与弱的强烈对比。但是,不是所有的残缺都具有美,有的严重残缺又破坏了书法线条的审美效果。清代书法家郑燮在题跋《唐怀仁集正羲之书圣教序》说:“新碑不如旧种,取其退火气,然三四百年后,过于剥落,亦无取焉。”这是板桥深研刻石残缺度的精论。故残缺只存在于一定残缺“度”的范围内,残缺出于自然天成,不在有意为之。正确认识残蚀美,把握残缺度,在创作中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。
四、肌理效应之美
刻宇艺术的点画造型,依附于物质材料而显示。材料肌理的烘托,使作品产生特殊的审美效果。所谓材料肌理,是物质材料的质地结构,经过艺术家的加工,显露于表面的质地、纹理和颜色、光泽等。创作主体可以根据创作情感,从材料的硬度、质地、色彩、纹理、光泽等物质属性,去选择表达某种审美意境的材料,运用工艺加工手段,创造材质的形式美。
材料本身的自然肌理,在艺术构思中,给创作者带来心理效应,产生特殊的审美联想。艺术家可以寄情于物,表达心灵情感,形成作品的不同风格。由于质感和光泽不同,有明与暗、粗与细、光与涩、素与艳、硬与软等差异。利用材料的目然特性,进行艺术加工,可以提高材料的精密光洁度、透明纯洁度、色彩的光艳度等。工艺加工总是为刻字主题服务的,以突出刻字内容为目的。
材料肌理效应,也两样给鉴赏者心理以不同的审美感受。金属与石质、木质与骨质、陶瓷与漆器的质感不同,就会有坚硬与轻快、厚重与明洁、古拙与淡雅、素朴与华丽、平淡与奇险等不同的审美特性,如刻竹作品,肌理细腻,幽黄的色彩,以淡雅幽远的素朴之美,产生不激不励,无欲无求之感,使人联想到竹之高节的品格,在此质地肌理中得到了体现。
物质材料的自然肌理,从另一角度看,代表了时代特征。似乎某种材料,成为那个时期的.专用品,记录了刻字艺术发展的历程。人类历史从原始社会起,经历了石器时代。陶器时代、青铜器时代……。从历史和考古角度看,面对刻在龟甲兽骨上的契文,自然会想到殷、商时代的刻宇,钟鼎金文又会使人联想到春秋战国以前的文字,石鼓刻字代表着先秦文,泰山石刻是秦篆,隶书碑刻必然会上溯到汉代书风。今天,当人们见到有机材料的刻字,是不会去联系古代书契的。因此,要尽可能使书体和材料及其肌理的选择,比较和谐统一。物质材料的变更使用,是伴随着社会政治、经济、文化和科技发展变化的,它与中国文字的演变密切相关。材料肌理效应,从某种意义上看,表现了时间的流动,代表了某一时期的书风和刻字品格,材料与刻字线条的默契表现,让人见物于今,联想于古,引发人们到历史长河中去遐想。
刻字艺术美的构成是复杂的、发展变化的,本文中探索其艺术美的几个问题,是一次初步尝试,仅作引玉之砖。研究刻宇艺术的美,是为认识这门艺术寻找途径,以便运用美学的观点,创作完美的艺术。